我观猴戏(一)
东部曙光
李立春《智激美猴王》
京剧猴戏可以说是在中国所有戏曲种类中已经将这一门发挥到极致的艺术了。他属于京剧单独的一个大门类。因为它演的角色的唱念做打行走坐卧立处处迥异于大路京剧的别的舞台形象。猴戏来说,绝大多数都是演孙悟空的戏,但也有少数不是他的主角的。比如:《白猿教刀》,这是一出仙气很足的戏。相传当年关羽在老家打抱不平杀人逃走,半路经神仙指点用神泉渥洗面部而变红,所以才有了后世那张忠勇无双的大红脸。又到麻姑庙小憩,梦中见一只苍首白猿,自称白猿祖师,奉上天之命,与麻姑一起,教他春秋刀法,又赠予他三部春秋兵法。关羽一觉醒来果然应梦,所以才有他后来的剧情。这是老爷戏祖师爷老三麻子王鸿寿所编。后来传给徒弟,号称“通地教主”的关戏泰斗李洪春(这个外号为“通天教主”王瑶卿所赠,以赞赏其懂得戏多,就那一代的演员里说,要论能戏多少,李洪爷称第二谁也别想排第一!)。李家是关戏世家,怹的公子李玉声大爷现在还在浙江过离休生活(就是《大宅门》里万筱菊两位师兄中的那位瘦却特别精神的老头)偶尔出来还演演戏露几面。可惜玉声大爷一身好本领,就因为太牛能戏太多,所以被雪藏起来了。——说跑了,还是说《白猿教刀》。戏中的一个特殊角色就是仙气十足的白猿祖师。我也不描述了,看下图就知道我为什么情有独钟了。
李继春饰演白猿祖师,他是李洪春的关戏徒弟李万春的后人,约等于“关戏李家”的后人,这几个李家我会在后面找机会仔细辨析
李玉声扮演关羽,李洪春之孙李孟嘉饰演白猿祖师
《白猿教刀》还有另外一个路子,四大武生之一的厉慧良露演过,这不是主题,就不赘述了。
除此之外的京剧猴戏,主角绝大多数就都是孙悟空了。
猴戏极大兴盛的年代其实很晚,都到民国了。早期京剧猴戏能在民间大为流传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出,一个手都能算过来:《安天会》(即后世的《闹天宫》)《水帘洞》《闹龙宫》《借扇》等,好多还是和昆腔班子共用的。就连唐僧都有单独属于自己身世的昆腔大戏《慈悲愿》,而关于猴的就只有《西游记》一个大戏了,里面好多折还和猴一点关系没有(如“胖姑学舌”一折)。宫廷里倒是编过西游题材的连台大戏《升平宝筏》但也终究是深宫之物没有广为流传。真正猴戏数量的井喷期那就是老民国那几十年。别看国内那么乱七八糟的,但京剧发展可是呈几何级的。劳苦大众总要有精神享受,别的太贵玩不成也就是看9戏了,高雅的戏又太温不解渴,只有猴戏最**。得了,就他了!于是猴戏因此大兴。当然这只是一家玩笑之语而已。
叶盛章《闹天宫》,开武丑串演猴戏风气之先河
说猴戏之前必须要先声明一个概念:人猴之争。这是每一个演猴戏的戏曲演员都必须要考虑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演员本身日后的表演体系风格。进了庙要拜对佛,拜不对就是四不像,不用别人摘指,自己就先惭愧了。
“人猴之争”的实质其实就是说对孙悟空形象加诸自身后再表演出来时所表现出来的气质是属于人性(或是神性)那方面多,还是猴性那方面多?外行肯定不懂:孙悟空是猴当然要越像猴越好。其实不然,一些在艺术追求上有高要求的演员就会这么说:孙悟空是猴不假,但不是小猴,抓耳挠腮满目的不堪,那是神猴,一跺脚三十三天乱颤的齐天大圣!不管原著里写的多不堪,哪怕描述的脸像硫酸泼过一样,在戏曲舞台上我们就要展示至美的那一面!劳苦大众已经够惨了你还不让人家在舞台上享受享受?(针对近些年的审丑风气,黑暗D,真相D而言)大圣的一举一动都要有招有式有本有源。似猴又非猴,类神而非神,这才是上档次的东西!所以在这种对艺术的见解分歧之下,就分出两个大派:人学猴,还是猴学人?
有人肯定又懵了:这两个又有什么区别?这里就涵盖我刚才的问题,演孙悟空是以神性为主还是以猴像为先。“人学猴”就是以猴像为先,要求演员在台上时时刻刻揣摩猴子身份姿态动作,是一种“象形”式的表演方式。按表演体系来说就是一种“体验派”,讲求对猴形的极致模仿。这个认知多在以上海和杭嘉湖地区为中心的南派京剧演员之间得到认可。
相信大家过去常常听到某位京剧名家为了演好猴戏而自己亲自养了几只猴在家,日日夜夜与其相处,在常年的耳鬓厮磨中学习猴子的行为举止,加入到自己的表演上来。这还只是表演,在化妆上也要贴近猴子的“兽形”。脸谱就不想北派孙悟空脸谱那样精细,花纹亦不繁复。只是从本来的脸谱中提取主要颜色和关键形状,再根据自己的脸型做出适当调整(脸谱并不是死规矩,过去南北各路名家都是如此,都会对自己的特点和脸型做出调整,是一种千人千面的艺术。)更有甚者,演孙悟空时在舞台上就会戴上毛头套,以保证自己更有猴子的形态。戴上毛头套再勾脸,是过去相当一部分南派猴戏名家所采用的方式,六小龄童他爸爸也是如此。不过这种理念以及配套的准备,还有舞台呈现方式的流传最北也只能到天津为止了,那里还曾经出了一个不世出的猴戏大家小盛春。京剧北方中心北京市肯定进不去的,因为那里的观众的京剧观众比较守老规矩,不是说守规矩这就是错,因为他们认为自身对于这方面的艺术辩识力比南派一些“瞎糟改”的“恶性海派”是比较强的。(这里头的隐情我后面再解释。)他们不认为“人学猴”是什么大本事。模仿猴像有什么了不起。再学不也是猴?真正上品的上档次的表演那得是“猴学人”,人形和神性要多一点。
南派猴戏名家,首创“飞剑入鞘”绝活的“出手大王”郭玉昆剧照
“猴学人”的流派则流传于绝大多数北派演员中间,成为北派的表演准则。这一派讲究突出孙悟空的人性和神性,而不是猴性一家独大。他们认为:孙悟空在上天宫之前随便怎么猴像都行,但上了天宫,见到那么多形形**的神仙的官样,作为一个外人他也想尽快融入这个氛围,于是自己也赶紧学习起来。但终究是猴性难改,一见到心怡的东西立马原型毕露!也就是说这种表演法则要求表演的是“学人形学不到家但还有点神性”的猴子。他要表演的孙悟空就要融合人神猴三种形象于一身,提炼出三种形象的表演程式精华呈现在舞台上。以《闹天宫》开头为例:刚开始可真实声势浩大,孙猴子带着一群小猴崽子,穿蟒袍戴纱帽,见到迎接他的蟠桃园徒弟更是盛气凌人,“官威”就在下级面前显摆出来了,这是人性;听土地说蟠桃园有九千年一熟的仙桃,猴性的嘴馋立马出来了,抓耳挠腮面部肌肉抽搐;当知道蟠桃会没请自己,想自己也是天地间一尊神佛居然叫人晾一边了,神的不可侵犯性立马又显现出来。上述表演一共不超过二十分钟,就要迅速在人神猴之间变化三张脸,串换三种感觉三种形态。为什么老人一提正统北派猴戏无论南北都得服?因为确实在这方面玩到顶了。当然现在绝大多数的二把刀表演都只是技术流的展示而已。就是“没有神”!
装官的盛气凌人的人性
听到有仙桃猴像出来了
GIF
知道自己没被邀请的愤怒的神性
其实南北界限分的不是那么天人永隔。就像上图的董文华大爷,南北兼修,怹老人家号称“最后的猴戏大家”,也在零九年去世了。他就是典型融南北两派的精华于一身的典范。而南派之中又有一家比北派还正还高大上,那就是郑法祥先生独创的郑派“大圣戏”表演体系。郑法祥是中国京剧猴戏最早出国的人,比梅兰芳出国还早。那个就不是模仿猴了,而是模仿大猩猩一类的巨型灵长类动物的姿态加以揣摩。因为他自己有很深的形意拳功底,又将形意拳的拳理姿态融入表演独创了自己这一派(戏班子其实和武人体系门派关系极深,有时间我会介绍),他敢把自己的表演称作“大圣戏”你就知道他有多自豪了!
郑法祥独门戏《金刀阵》剧照,京剧舞台的武打体系中的单刀轻易不会双手拿,更不会这么矮身看刀,这是标准的形意拳刀法,相传当年长城抗战二十九军大刀队就是用这种刀法的简易化作战并流传下来不朽名篇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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