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华尔街英语,华尔街英语的最后一站是什么



本报记者 郑丹 北京报道



8月,是华尔街英语的最后一站。一场突如其来的资金链断裂风波,让总计约12亿元的学费打了水漂。据不完全统计,逾6000名学员瞬间变成了受害者。



在外界一片声讨中,绝大部分一线员工蒙了,因为与高管之间信息不对等,直到8月12日集体失业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似乎没有太过明显的征兆,但回首细究,却又显而易见。2020年,历经三次易主后,疫情中,华尔街英语又回到了创始人手中;2021年,公司内部又大刀阔斧地实施开源节流计划:降薪、裁员、闭店等轮番上阵,同时“拉新”的力度也一再加大。所以,华尔街英语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穷途末路。而8月初的融资失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华尔街英语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



“请勿推拉”



好像空气都是滚烫的,李娜看到同事的脸明显地发红,眼里积了一汪泪就要溢出来,焦躁地一遍遍发问:“怎么办怎么办?”李娜清楚,这个坐在她旁边的女老师心理防线临近崩溃。



慌张的女老师不敢看手机,频繁亮起的来电提醒,是一位学员催促立刻见面的信号。“你先冷静一下。”李娜和另一位同事反复劝她,“冷静一下。”



可是李娜自己都冷静不下来,就在刚才,下午4点多,接到通知后,中心全体员工赶到商场的办公室收拾东西。作为CC team leader(课程顾问领导) 的李娜是穿着睡衣从家里冲出来的,骑了一辆共享单车,耗时5分钟,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同事抛来的:“什么都别问,赶紧收拾东西走!”



10分钟之内收拾完,必须马上走,在场的员工商量:CC(course consultant,课程顾问)团队先走,SA团队(Study Adviser,学习顾问)后走,善后的SA在玻璃门上贴一张A4纸,上面写着“正在维修,请勿推拉”。



李娜和两个CC同事背着大包,拎着小包,前往附近一家小型咖啡馆。这里只有两张小桌,人很少,她认为这里不会有人注意到狼狈的她们。



这一天,是8月12日,没有丝毫征兆,各个地区的中心校长接连离职。傍晚,员工集体收到一封通知员工离职的邮件,邮件称公司资金链断裂,只有在8月14日之前离职的员工,可以被缴纳社保,超时则断交社保。没有多余的说明,也没有任何赔偿。



在此之前,华尔街英语整个公司,从上到下全体员工已经被拖欠三个半月的工资,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员工7月的社保还没有被缴纳。



很多往常负责接待学员的一线员工甚至来不及反应,为了7月份的社保能被缴纳,匆忙写上个人姓名、工号和“被迫离职”的原因上交后,又被淹没在学员的质问和轰炸中,以及全网疯传的华尔街英语破产新闻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一旦回复同意离职,员工登录系统邮箱的权限就会被公司即刻收回。



天眼查显示,华尔街英语品牌关联公司为华尔街英语培训中心(上海)有限公司,成立于2005年7月,注册资本5100万元人民币,法定代表人为David Kedwards,最大股东为香港伽玛-马斯特有限公司。记者致电官网客服电话,显示该电话已为空号。



华尔街英语,这个曾经响当当的品牌至今已经走过48个春秋,被业界公认为是成人英语培训的全球领先者,业务布局达28个国家和地区,设立中心逾4000个。中国的市场,也从2000年北京国贸的一间小办公室,拓展至顶峰时拥有全国近70家门店,但现在,这一切似乎将要顷刻崩塌。



李娜和同事决定通知学员,她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下午5点左右,从VVIP的学员通知起,直到晚9点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尤其是下午6点多,新闻爆出来后,电话被学员轰炸到已经接不过来。



“但我的学员还比较理解,有的还安慰我。”回家后,李娜继续接电话、回复信息直到凌晨3:00,电话慢慢少下来。她睡不着,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关着窗户,李娜号啕大哭,“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会这样?”



“还是比较内疚,我们给不了学员后续安置的回复,因为我们也没有得到回复,但起码得告诉学员,让他们去做接下来的一个准备。”江苏一家中心的校长告诉记者,8月12日当天江苏和浙江的四家中心开会后,自己才得知相关消息。随即带领员工,连夜将学员的缴费合同一一发放,用于学员**。



难以理解夹杂着难过、不舍和愤怒的情绪,这是一个华尔街英语所有员工的不眠之夜。



寻找投资方



华尔街市场管理部的管理层最先有了警觉,他们发现,8月9日,华尔街英语(北京)的工商资料,法人由担任全球华人英语的CEO David变更为一个陌生的名字:西蒙尼。



就在法人代表变更成一个叫做西蒙尼中文名字的三天前,8月6日,是华尔街英语与长期协商的投资方进行最后一次谈判,这天之后,员工再也没有收到汇报融资进展的邮件,华尔街英语市场管理部员工欧文告诉记者,当时就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感觉不对劲,原来上级给我们传达的意思是,香港的投资方对我们大陆的机构投资意向非常大,谈成率超过80%。”欧文告诉记者,这场融资从6月份就开始谈,投资方是香港华尔街的股东,按公司原定计划,7月初双方就可以达成融资,7月10日员工的工资都能到账,但一直等到7月底,被再通知延迟到8月初,依旧没有等到。



在北京一家中心做销售的赵海告诉记者,8月10日,校长还在群里发消息,劝大家再坚持一下,再给公司一点时间。“但是第二天,校长突然离职了。”



至此,全国大多数员工还是像往常一样工作生活,对新一轮融资满怀期待。李娜向记者强调:“香港华尔街股份那边专门找过来的,是人家主动过来找我们谈融资的。”她认为,投资方的主动,足以体现出融资的胜算在握。曾担任广州一家中心校长的徐璐记得,7月29日凌晨1:00,大区总监发给自己一封邮件,里面是投资方对中心提出的一系列考察问题。“那几个问题比较深入,我觉得都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了,融资肯定没问题。”



但结果与大家想的截然不同,等来的,只有一封冰冷的离职通知邮件。



据接近高层的人士透露,原定的香港投资方与华尔街英语在价格上发生分歧,该投资方认为,在当下,向本来就有风险的教育行业投5000万美元价格过高,只同意出3000万美元,其余2000万美元再另找投资人支付。



对于上述说法,记者未能从其他相关人士处获得证实。



记者获得的一段电话录音显示,华尔街英语董事王成茂曾在电话中对广州番禺中心副校长坦言:“7月份以前,有部分投资人对咱们感兴趣,因为咱们是成人教育,但是7月下旬以后,投资人脚步就开始停了。咱们原先想在七八月份能引进投资人资金,现在又受挫了。”经记者向广州番禺中心副校长的同事核实,这段对话录音在8月10日左右,副校长因薪资迟迟不发,向董事王成茂电话咨询。



彼时的华尔街英语在银行贷款上也遇到了阻碍。“我们当时申请了将近8000万元的贷款,最后也没有及时到位。”王成茂称,华尔街英语没有放弃,还在跟投资人继续接洽。“现在在做最后的决断,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资金能进一笔,咱们可以缓一缓,往前再走一段;另一种就是资金各方面根本没有到位的可能,那我们就得走向一个无奈的破产清算。”



此次危机,距离华尔街英语上次濒临破产仅过一年有余。



华尔街英语的命运无疑是多舛的,其此前就发生过三次股东更换。2005年至2006年间,全球私募股权投资公司凯雷集团先后成为华尔街英语母公司和华尔街英语中国的股东。2009年,全球教育与出版巨头培生集团以1.45亿美元接手华尔街英语。2017年,培生集团的业绩持续不理想,将华尔街英语出售,直到2018年3月,被霸菱亚洲投资基金和中信资本控股有限公司以3亿美元的价格联合收购,各占50%的股权。



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2020年4月,中信资本提出破产清算,口头通知员工离职。在这个危难之际,81岁的创始人李文昊(Luigi T. Peccenini)重新接手华尔街英语,将此前被中信辞退的高管召回,其中包括曾经频繁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华尔街英语全国运营总监Tim。



2020年7月,华尔街英语重振旗鼓开业。据王成茂介绍,华尔街英语每月所需费用3500万元,创始人李文昊也因此抵押房产,借**,每个月在公司贴1550万元,直至8月,已经倒贴8500多万元。



“拉新”导向



“既然都破产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售课?”这是学员和网友声讨华尔街英语最多的问题,也是员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之一。



大多数员工的确不知情。在事发后,面对上千学员轰炸的CC群体也是同样质问上层,结果并无两样。广州一校长告诉记者,自己的上级——区域总监都不知道公司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境地,谁都没有料到是这种结果。“如果我们要提早知道公司破产,我们绝对不会继续销售。”



“学费那么贵,怎么可能破产呢?钱都去哪儿了?”一位学员问她的CC。得到的回复是:“从全中国这几个月情况来看,业绩没有上去,没有钱,是真的没有钱,学费退不出来……培生把华尔街卖给中信的时候把赚的钱拿走了,中信接手后发现都是在服务了。”



关于这方面,王成茂也提及,目前华尔街英语的学员学费高达12亿元,其中包括不少从中信资本继承下来的合同。“集团创始人去年五六月份接管时,其实接了很多的老合同,甚至2018年、2019年、2020年的合同。12个亿啊,我们要有12个亿赔的话,就继续做下去了。”



此时的华尔街英语,只有一面通过高层寻找投资方引进资金,一面通过基层招新提高业绩。所以,自始至终,一线员工始终没有收到停止售课的通知。



在一个中心,经济来源的大头始终是CC团队,根据中心每月的成本会制定相应的业绩指标。“虽然它是直营,但每个校区都有它的成本,包括水电费、房租、老师工资等人力成本,如果你不招生,没有业绩的来源和学费的进账,可能很快就撑不下去了。”李娜告诉记者,自己所在中心成本高达每月120万元以上,6个CC分担下来,大概每人每月20万到25万元。



2021年三四月份,北京华尔街英语8家门店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北京,作为中国华尔街英语业绩的主力军第一个倒下,让整个公司岌岌可危。北京一家中心的校长告诉记者,自去年至今,北京的营业时间加起来勉强到4个月。



“根本就没有学员上课,因为没有线下课,导致我们的业绩非常费劲儿。”赵海说。在这种情况下,招生更为困难。公司规定,学员报名的线下课如果不能按时进行,延迟几个月,就免费送几个月的线上课,或通过持续延期的方式,减轻学员的顾虑。



5月,北京仅存的8家中心里,只有位于海淀的万寿路一家获得了运营许可证,仅开张两个多月,又被迫关闭。



据记者了解,华尔街英语通过“地推+广告”的模式招新,市场管理部通过线上发布招生信息和广告,线下采取地推方式,将统计好的生源安排到各中心,由CC通过顾问的形式,根据学员自身情况向其销售课程。



具体课程分为deluxe、VIP、VVIP、V coach四种形式,前三者的课程一样,只是形式不一。deluxe指一对四、一对五、一对六的小班制,一节课55分钟;VIP指一对一的服务,一节课55分钟;而针对VVIP,教师可以在五环以内的范围内免费上门,提供90分钟的“预习+练习”的课程。在价格上,有员工粗略计算,VIP相当于deluxe的3倍,VVIP相当于VIP的9倍,V coach则更贵。



为便于更高效地招生,自2020年8月,华尔街英语的课程收费形式和招生途径也有所改变。此前,公司按照要学习的英语等级收费,时间不限,以deluxe为例,8个级别4万元,4个级别起售;改为按时间收费后,1年收费3万元,如果时间充裕,可以学习多个等级。



如果学员介绍朋友报华尔街英语的课程,酬劳由以前兑换级别课程变为华尔街英语将按照推荐产品金额10%的标准(税后)在结算期限内以货币形式支付服务报酬。



也正是因为公司强烈的招生需求,多位学员向记者反映,在学习途中,除了以销售为主力的CC,监督学员学习的老师也会时常催着续费,或者劝其推荐新人入学。“华尔街英语以销售为主力,需要不断扩大规模,有一些中心的教学岗也会被校长安排辅助销售。”一位华尔街员工告诉记者。



问题还不止于此,授课后续的“贷款”和“退费难”成了学员反映最多的问题。裁判文书网显示,华尔街英语与学员间因为“贷款”发生的合同**有10起,而关于“退费”引起合同**的民事判决书有55份。



在弥补资金链供应问题上,预付款相当于暂时的止痛药。“他们推荐用度小满贷款,我分了12期,贷款是还完了,但很多课都没上,学费也退不了。”一位交了20余万元的深圳学员告诉记者。跟他一样,由于华尔街英语的学费价格不菲,大多学员都是通过贷款的方式缴纳学费。记者采访的多位学员均是通过百度有钱花旗下的度小满进行贷款。时至今日,上不到课的学员更是头疼,不想还款,又怕影响到个人征信。



李娜告诉记者,跟华尔街英语合作的并不是只有度小满一家,还有其他银行或金融机构。“由于度小满操作流程简单,只需下载App绑定储蓄卡就可以,原来度小满分期长、利息低,所以我们主要给学员推荐度小满,学员也可以自己选择用信用卡或者任意哪家银行。后期因为一些不好的反馈,我们也不太推荐度小满了。”



“分期付款、消费贷等介入教育培训机构后,会导致消费者盲目消费,华尔街教育推荐学员贷款缴费,从侧面也能体现出公司的销售导向较强。”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双减”政策明确规定,教育机构引导消费者通过贷款消费的行为,今后也将作为重点监管对象,以有效预防“退费难”“卷钱跑路”等问题发生。



该业内人士认为,华尔街英语发展较快,但近两年扩张的速度和现金流难以匹配。其走高档商场路线,房租、人力等各方面成本偏高,此前还要将盈利用于新店开张,资金供应上,势必更依赖学员规模、高额学费,以至于销售业务成为主导。



“这种模式的资金链很脆弱,一旦学员人数下滑,公司就会很难支撑,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就跟走钢丝一样,一旦出现问题,公司马上就会**。”该人士告诉记者,一个良性循环应该是“去销售化”:以建立好的口碑、学员转介绍的方式为主。



裁员与自救



或许,华尔街英语陷入到比较恶劣的资金状况中,已经很长时间了。



华尔街教育走向低谷,除了自身的发展模式,跟大环境也分不开关系。2020年的疫情,以及此后市场环境的急剧变化,给整个线下教育行业造成排山倒海式的洗礼,几乎不可逆转。



上述业内人士认为,一方面,成人教育的市场并不大,早期,大众可选择的教育机构十分有限,消费者不免在选择上会有信息差。随着市场上机构和产品越来越丰富多元,需求与供给相对平衡,也会造成一些老牌子的生源降低。



再者,受疫情影响,线下教育形成了马太效应,大量的资源向头部集中。到2021年,除资金沉淀较多、抗风险能力相对较强的头部,大多数机构难以承压。尽管成人教育不在整顿对象之列,但整个教育市场都在萎缩,还是会向成人教育传导。



事实的确如此,全国的华尔街英语从2020年1月到7月一直处于闭店状态,尤其在前4个月,全国的华尔街英语几乎没有任何业绩,为了渡过难关,公司在后期开始分批次发放工资,且多次闭店、裁员。



据多位员工介绍,从2021年2月份开始,所有员工的底薪、提成等分批次发放,发放时间由一线员工向高层顺序逐渐后延,即使是过年的日子,也没有奖金。曾在华尔街英语总部工作的市场部中层管理人员赵龙告诉记者:自己的工资分四次发,底薪分为两次,提成分为两次,而且隔月发,相当于月薪缩减了一半。



后期,公司资金愈发紧张,赊欠员工的薪资也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多,裁员迫在眉睫,公司内部称之为“优化员工”。先从北京发起,每个中心仅有的两三名前台被裁,各区财务被大规模撤销,位于国贸的总部也因为没有钱续租被撤。



赵龙的主管林可记得,年前1月29日晚上,北京区域总监就向其要员工职能安排清单,详细地过问了每位员工的职务明细。公司复工之后,林可再看到的那份清单,已经被分为两份,一份是职位保留的名单,一份是需要裁掉的名单。而赵龙的名字,正在裁员名单之列。



4月16日,林可应上级要求约谈赵龙,要求其在5月前辞职,如果赵龙执意要上班,公司不会再为其安排工作,只有2200元的最低工资保障。林可称,与赵龙同部门同一批辞职的AB(市场部基层营销人员)还有6名,占部门总人数的一半。同时,天津的9名AB也被裁掉3名。“不光是我们,各个城市的各个区现在都在裁员。”



而将自己团队的员工一个个裁掉,林可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将自己亲手搭起来的城堡,一块一块往下拆,她也不知道,说不准哪一天,自己会被调走或者被迫离职。



不料,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80%的学员都在问我,他们以后去哪儿学习。”李娜告诉记者,事发之后,她听到有不少的声音,是说不能让华尔街英语就这么破产。



8月13日早晨,部分想拯救华尔街的员工组建了微信群“WSE自救营”,100多名群员通过三条线实施拯救计划,通过联系高层求助、对接学员和媒体,传达出拯救华尔街的声音。李娜说:“别人知道我们想拼命活下来这个决心以后,是不是能够吸引出来一些投资人,让他们看到不一样的华尔街。”



“WSE自救营”中还设有梯队分工,第一梯队的员工负责组织名下的学员,书写一段在华尔街学习的经历以及对华尔街专业度的认可发在社交平台;第二梯队的员工向上层和创始人写一些求助的邮件;第三梯队负责对接媒体及自媒体人,试图扭转大众对华尔街的负面舆论。



“仲裁我是不报什么希望,华尔街英语如果能活下来还有戏,如果挺不下来,那肯定是没钱了。”一位员工告诉记者,无论是对于失业的员工,还是有退费需求的学员,华尔街能继续上课成为当下最理想的结果。



但这种希望又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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