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陈蕾 
1］偷偷干了两年多后才被妻儿发现
毛卓云的暴露实在是意料之外，却又是他知道甚至期待着的一件迟早会发生的事。
从他做这件事的第一天开始他就考虑暴露之后该怎么应对，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久以后。
毕竟是同床共枕多年一起生活的妻子，只是瞄到一个背影，就认出了自己的老公。
看着报纸，她真的气坏了：老公居然偷偷摸摸管起了艾滋病犯罪嫌疑人！而且已经两年了！
家庭战争就是从这一个偶然的瞬间爆发的。
2009年的时候，毛卓云当兵16年，从警已经9年。他能理解老婆。
因为他内心有愧，这份工作确实给家庭带来巨大的风险。
站在感染艾滋病的风险面前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一起生活的老婆和儿子。
一家三口，三个xx。
毛卓云的儿子毛智睿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父亲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慢慢道出原委、说出实情。”
吵也没有用，分也不舍得分，毛卓云只是答应了老婆的两个要求：
第一，注意自身安全；
第二，平时注意卫生，每天下班前都必须把个人卫生彻底搞清爽，才能回家。
2］这一管，就是12年
其实，老婆不说毛卓云也会这么做，他又不是傻大胆。
宁波市看守所的艾滋病患监区是2007年建立的。筹备的时候，看守所开动员会，一开始大家都不吱声。用毛卓云的话来说就是，“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职业。”
艾滋病啊！即便是现在，依然有不少人都不理解、不了解这个病。
毛卓云是主动站出来的。
毛卓云是个实在人，他说，“这个岗位如果我不去做，没有人会强压着我去做的。我当时想得很简单，就是6个月么，试试看；又没说一定能做好的，做不好就退么。”
其实大家也都清楚：做xx，很多时候是没得退的。
说说6个月，一眨眼就12年了。
12年后的今天，老卓云依然身体比较健康。只是从壮年警员毛卓云变成了离退休仅剩4年的老毛警长。
就在这个月的月初，他先是当选2019“年度法治人物”，再当选“最美基层民警”，都是全国评选，算是老毛这些年里获得的最高荣誉了。
但记者纷纷涌来的时候，老毛还是那样快人快语:“就写看守所四大队民警，不要括号，不要写什么三级高级警长！”
3］一开始他就做了一个看似作死的决定
许多领导肯定他，许多同行敬重他，许多伙伴赞赏他，在鲜花、掌声、宴席结束后，我跟着毛卓云去他的工作场所看看。
办公室里有书法条幅，他自己写的。
2007年初，宁波市看守所，毛卓云担任男性艾滋病在押人员管教工作，成为一名专职监管民警。
拿到防护服的时候毛卓云楞了一下。
从头到脚穿好，“感觉像个宇航员”。
这怎么行？“我这样走进去谁愿意跟我说话？”
说不怕是假的，上岗之前毛卓云比谁都怕。
准备工作，他做得比领导要求的更详细，查阅了大量医学知识，向宁波市疾控中心的专家请教，向当医生的战友咨询……知识是永远学不够的，但是学习会降低未知造成的恐惧感。
上岗之后，毛卓云第一次面对的就是6个艾滋病患者。
想了想之后，毛卓云放下宇航员一样的防护服，自己作出了一个看似作死的决定：沟通应该是零距离、面对面的。
第一天，他隔着玻璃与监室内的在押人员说话，但他们一个个冷漠地看着毛卓云。
第二天，他戴了口罩和手套直接进了监室，但还是觉得“太过隔阂”。
第三天，毛卓云干脆就和平时一样，仅仅穿着xx制服走到了艾滋患者在押人员之间。
我去的那天注意到，毛卓云时常跟人谈话的办公室里，艾滋患者在押人员坐的不锈钢板凳上，每一只都套着绒的坐垫。
4］从握手摸额头慢慢开始的信任
开始几天，监室里没有人愿意搭理毛卓云。
毛卓云就给他们写便条，写好后贴在玻璃上。他告诉他们：“有什么需求可以跟我讲，但看守所的纪律必须遵守。”
这样的便条他写了三次，前后还添了一些嘘寒问暖的话语。
一周以后，终于有人愿意跟他交流了，也是写小纸条回应的，逐渐也有人愿意跟他谈话。
艾滋患者在押人员都穿绿背心，毛卓云想，如果把他们带到办公室去谈话，“绿背心”一走出来就会被其他在押人员看到，双方都会有心理负担。
毛卓云把谈话教育室搬进了监区，真的是面对面、零距离。
许多患有艾滋病的犯罪嫌疑人一关进来就陷入绝望，他们往往自以为马上就快死了，然后在这个时候想到自己在世上还没有留下一个后代，甚至还没有给爹娘或者奶奶外婆尽孝。
想到更多，人更绝望。
毛卓云会去触摸他们的手，摸摸他们的额头，是感觉一**温，是判断一下此刻能不能跟他交流，也是传递一份无声善意。
每个接触的细节他都写在笔记本上，这是关心他们的身体健康，也方便他自己回溯记忆，万一感染了呢。
谈话的时候，毛卓云会用许多有名有姓的事例告诉他们：艾滋病虽然不能治愈，但是是可以有效治疗的，维持得好是还可以活几十年的。
他有个微信群叫“关爱会”，一共28人，都是活着从这里出去、回归社会的监管对象。毛卓云对每个人都清清楚楚，都能拿来当例子。那个谁谁谁，什么时候进来的，当初比你还不听话，后来改好了，什么时候出去了，现在结婚了，还生孩子了……“当然，这一切都要在医生和xx的指导下进行。”
毛卓云接手的这些嫌犯，不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更不会写。仅仅是告诉他们，得了艾滋病不会马上死，还有结婚生子的可能，这就已经能给他们极大的希望了。
毛卓云会根据病情帮他们申请营养餐，申请额外的被子，还鼓励人人服药、配合治疗；特别是和疾控中心建立工作上的对接后，他还为每名在押人员积极联系免费的抗病d药物。
不认字的，他买来字典和认字卡片，从一二三四上下大小教起。人从看守所出去了，身上没钱的，他还要自掏腰包给路费回家，或者联系办案单位来送关怀送温暖。总之，尽量减少麻烦，使他们顺利回归社会。
5］他一把抱住了那个失控的艾滋病患
宁波市看守所政委董靖莉记得2009年的一天，艾滋患者在押人员胡某突然情绪激动，用头撞墙，撞到鲜血直流。“他被带到医务室缝针，毛卓云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两只手始终紧握胡某的手，安抚着他，最终使他平静下来。”
只有毛卓云自己知道，他在笔记本上一次又一次地写下：
可怕、可怕、太可怕了啊！
小心、小心、一定要更小心！
2013年9月23日，暴力**的艾滋病患王某关进了宁波市看守所。
毛卓云回忆起来，“共计128天，我简直每天都走在钢丝上。”
王某进监室以后，拒不配合民警管教，大吵大闹，用头撞门。
他为什么闹事？
其实是因为吸d过量产生幻觉，时时都有被害妄想。他被抓的时候，正是吸d之后，不但伤害了女友，还暴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干了什么。
当年12月18日他的审判下来了，法庭上的指控对他非常不利，他的精神状态更差。毛卓云有深刻的印象，“已经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交流，找他谈话只能像哄小孩一样哄着。”
即将离开看守所的那几天，王某情绪更加失控，任谁来都不买账，简直是见人就咬。
他攻击管教、攻击狱医、连毛卓云也攻击，无人敢靠近。
毛卓云跟同事说了一句话：“我今天做好了死一死的准备。”
他径直走向近乎癫狂的王某，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王某顿时愣住了，几秒钟之后，他嚎啕大哭。
毛卓云用手轻拍他的背。
王某一个彪形大汉，却在矮小的毛卓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像一个走失的小孩找到了亲人。
王某就这样平静了下来，没有人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为看守所的“拆弹专家”，毛卓云在12年间，不，从警的22年里，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危机，但是却独自承担了绝大的孤独和风险。
6］每年偷偷给自己做检测
毛卓云管理的艾滋病在押人员，从2007年的1个监室6个人，到现在3个监室20多个人，高峰期会接近30人。
90%以上都是吸d的。
毛卓云也已经好几年没有休年假了。“哪敢走开啊！怕啊！生怕我自己一不在就出事……”
我问毛卓云，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心理健康呢？
毛卓云说了四个字：“折磨自己！”
他锻炼身体。56岁的人了，当场往地下一趴，5秒钟还能做11个俯卧撑，一众记者都数着的。
他练书法，沉心静气，修身养性，办公室挂的隶书写得规规整整。
他嘻嘻哈哈告诉我，某个地方的桥下有个大洞，他烦闷了就会去那里大喊大叫。这个办法很灵，有时候他也鼓励情绪不稳定的在押人员这样纾解自己，带他出去到放风的空间，随便喊。
反正，回到家的毛卓云就是一个干干净净、心平气和的笑眯眯的丈夫和父亲。
毛卓云一直在偷偷给自己做艾滋病检测，每年检测一次。“我要保护家人，保护我们看守所。”
半个月前他还做了一次检测，因为咳嗽了20多天都没有好。后来，咳嗽终于好了，他心里一轻松，其他不舒服的症状也没有了。
“幸好只是自己吓自己。”毛卓云还用这个当心理学的例子教育自己、启发别人。
7］想成为他们最后的温暖和寄托
“年纪大了，还是要注意身体，该马虎的马虎下也应该的……”
“还有两三年工夫，不要太执着了，即使您对这份工作有着别样的感情，这些我都懂的。”
这是2014年因贩d被刑事拘留进了看守所、改判死缓，目前是某监狱的改造积极分子的郭某某给毛卓云写的信。
“我想现在的我也能够成为您口中的骄傲，或为您在监室教育时可提起的正面形象，这一切离不开您在那两年的阴霾岁月中对我的挽救与帮助。”郭某某告诉毛卓云，“对您现在的工作我也是略知一二……有时看到从宁波送来的犯人那里，我都可以得到您的消息。回想起那段日子，有您的温暖陪伴，现在都有种不一样的感受。”
在押人员，管教民警，一种奇特的缘分。
“真的挺想你……这里我们所有从宁波市看守所过来的人一提到你都竖大拇指，说你的好。”这是另一个赵某某写的，他2017年也是因贩d进来、同年被判刑后转到某监狱：“我想着，等我年底释放出去后，一定去找您喝酒。”
这样的信有很多，毛卓云也是收到一次开心一次，哪怕是一条短信，他也高兴的。
“每个在押人员，各有各的犯罪原因，各有各的罪行轻重，但无论如何，他们首先是人。尽管他们行为恶劣，但只要他们活着，我就尽量多给他们一点关怀，有时候也要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温暖和寄托。”毛卓云说。
因此他也早已有了许许多多的称号，“毛警官”、“毛领导”、“毛校长”、“毛老师”、“毛爸爸”……来自于他曾经管教过的523名艾滋患者在押人员。
记者手记：
怎么写，都不足以记录毛卓云“走钢丝”的每一天
宁波市看守所所长张百川说：“老毛有一股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的韧劲。老毛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奉献给社会。”
最近几年，毛卓云先后获得各种荣誉，在公检法系统里可以说是自上至下，大家都非常认可和尊重毛卓云了。
然而，毛卓云的妻子徐爱英至今都这么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被传染。”
毛卓云的儿子是这么说的，“父亲的选择，我觉得有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巨大勇气和善意。”
这或许就是来自于家人最深沉的理解了。
采访毛卓云的这短短时间里，我也不止一次想到这么一句话，“我乜都冇，净系得心口有一个‘勇’字。”(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心口一个“勇”字。）
构思这个人物故事的时候，我设想过各种奇巧的结构，或者一些富有冲击力的瞬间，最后还是这样平平淡淡地写下来了，因为我怎么写，都不足以描摹毛卓云自述“走钢丝”的每一天。
最后，提前几年祝福毛卓云退休快乐吧, 希望好人一生平安。
人物名片：毛卓云，男，1963年4月出生，浙江临安人，**D员，大学文化。1981年10月入伍，1997年9月从武警宁波支队教导队副营职转业至宁波市公安局巡 （特）警支队，2000年1月调入宁波市看守所从事管教工作，现为宁波市看守所管教四大队民警、三级高级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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