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下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工业设计师之一,多年来,杨明洁与众多国际品牌合作,设计的产品从眼镜箱包到飞机内舱,从家居产品到智能硬件,拿遍了国际顶级设计大奖。他的作品简洁、现代,体现着德国工业设计的严谨逻辑,但他一直在追问: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在设计中何以体现?这并不是设计的目标,而应该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主笔/徐菁菁
作为当下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工业设计师之一,杨明洁一直在追问: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在设计中何以体现?
虚山水
2018年,工业设计师杨明洁拿到了自己的第五个德国红点设计大奖。和他以往的获奖作品——施耐德监控设备、公交候车亭系统、瑞典绝对伏特加双瓶包装大为不同,这次获奖的是一座博物馆和它的庭院。
两年前,杨明洁开始琢磨建立自己的第二座博物馆。几年来,他在世界各地收藏和发掘手工造物的产品、材料。他想找一个地方把这些东西陈列出来,探索和展示从过去、现代到未来,不同国家和地区手工造物的方法技术与美学不断进化的历程。
杨明洁把眼光锁定在苏州。苏州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的手工艺之都。在他的想象里,一座园林空间用于展示传统手工造物再合适不过了。但杨明洁并不想造一座传统的苏州园林,**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去日本探访了京都多座禅宗寺院的枯山水庭院,也不愿照搬——“枯山水很美,但它是根植于日本文化里的,中国和日本终究是两个不同的国家”。杨明洁决定对一所护城河畔的苏州园林进行改造,在保留古井青苔、粉墙黛瓦的同时赋予它当代美学的气息。
最初,他邀请一位德国的注册建筑师朋友来设计。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方案拿出来不错,但似乎还没达到他想要的,全部推翻,杨明洁决定亲自操刀。他观察古典苏州园林的布局,着迷于假山和花窗虚空的观感,以及移步借景的营造逻辑。它们的障和透使景观充满变化与韵律。什么样的设计既有当代美感又能体现这种“虚空”的审美旨趣?杨明洁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设计开发的一套“Y型支架系统”。细胞化的Y型支架单元体可以使用各种材料制成任意大小,它们被随意拼接、自由组合,可以成为小凳、茶几、沙发、灯具、置物架,或者干脆蔓延形成一面墙体,甚至构成整个屋子。
“Y 型支架”这种新材料和新工艺制造的景观在苏州园林的老房子里激发了一种新的审美体验
杨明洁用ABS塑料制作了数十万个Y型支架,替代了整座庭院的山石和花窗。白色Y型支架相互组合,营造了交错叠嶂的假山石。黑色Y型支架由密到疏的渐变穿插,增强了虚拟假山石的立体感。最终呈现的效果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这种新材料和新工艺制造的景观丝毫没有在苏州园林的老房子里产生违和感,反而激发了一种新的审美体验。他把这称作“虚山水”。
这一年来,杨明洁回过头去反复追问自己:“虚山水”灵感的源头到底在哪儿?他最终回溯到了童年的美学启蒙记忆。杨明洁是杭州人,从小对江南梅雨季的牛毛细雨情有独钟。“我一直很喜欢下雨,尤其是在故乡杭州,江南一带春末夏初时分的梅雨季,我会撑上一把伞在西湖边观雨。细密的雨丝形成了极其丰富的层层雨幕,我眼前的现实世界由近及远,渐渐模糊。此时不但视觉被雨幕所虚化,听觉也单纯化,只有雨丝如水的绵绵之声,所有嘈杂之声均由远及近地消失了。而嗅觉也仿佛只剩下水土花草的清香!所有的感官被‘雨’这样的介质剥夺、限制到一个纯净、美好的世界中。苏轼曾在《饮湖上初晴后雨》一诗中如此描述西湖:‘山色空蒙雨亦奇’。描绘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所有一切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单纯的美。我们中国画里讲究留白,雨天西湖就体现着这样的意境。这是我们中国审美里很重要的特征。”
羊舍博物馆内部
发现断层
2005年,杨明洁在上海创办自己的设计顾问公司YANG DESIGN时,并没有想过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会成为自己的灵感源泉。他的工业设计启蒙是在浙江大学和中国美院完成的。那时候,学校教育主要分成两大知识体系:一个来自日本,一个来自德国。偶有本土化设计的课题,大多是源自于xx设计师的小范围讨论。2001年,他去德国穆特修斯学院留学,而后进入慕尼黑西门子设计总部担任设计师,在全球最领先和最成熟的工业设计体系的洗礼下,对于设计唯西方“顶礼膜拜,全盘接受”。重新发掘中国文化传统的价值,杨明洁走了很远的路。
上海半岛1919创意园区是由1919年建立的大中华纱厂和华丰纱厂改建的。2013年,杨明洁看中了老棉纱厂发电站,花了一年多时间将其进行改造,保留了混凝土建筑框架、煤炭运输桥、巨型落料漏斗和发电机组基座,重新搭建了五层高的钢结构。宽阔的室外楼梯直接通向二层。进门别有天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1971年产的第一代,中国内地唯一一台。这是杨明洁今年8月份刚刚搜罗来的得意藏品。
杨明洁的设计崇尚简单,这也是他的生活信条。他只穿黑色的衣服,有固定搭配。他不爱应酬,不喝酒,今年推掉了几十场论坛的邀请。他的爱好不多,以至于他把“抽烟”也算在其中。设计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我并不把设计当成工作,它只是我的兴趣爱好。”杨明洁的父亲是空军部队的机械师,经常给他玩各种飞机汽车模型。从小,除了喜欢做模型,他还喜欢画画。上课讲到红军爬雪山,他就在纸上画一根曲线表示山脊,在上面排列小人,把听到的语言视觉化。考大学报志愿时,他得知有工业设计这个专业,觉得和自己的爱好挺吻合的,就入了门。
老棉纱厂发电站是杨明洁的一方天地。二层以上是公司的办公室,二层的一些房间展览着他多年来获各种大奖的设计作品。而一层则是他的宝库:那是他的第一个博物馆,收藏了1000多件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旧物。
去德国留学时,杨明洁参观了欧洲大大小小的工业设计博物馆。在那些博物馆里,从缝纫机到自行车,从打字机到火车、飞机,短短几小时的参观就像穿越了几个世纪的工业变迁,让他兴奋不已。他发现,欧洲各地的跳蚤市场和旧货商店藏着许多类似的宝贝,于是,从在德国汉堡渔市买下一盏小台灯开始,他的藏品日益壮大。如今,杨明洁对世界各地的旧货铺子了然于心:巴黎的圣安图古董市场,每一个店主都有自己专门的收藏领域与方向,年代与产品品类都很丰富;洛杉矶的玫瑰碗跳蚤市场,可以收到比较平民生活化的物件。我见到杨明洁的前一天,他刚刚带着公司团队从泰国清迈度假回来。他在清迈花了一整天时间仔仔细细翻了两家旧货店,收获包括一把埃塞俄比亚长匕首、一盏印度拉贾斯坦邦铁路信号灯。
杨明洁的收藏里包括许多经典之作。2016年,他收入了一台绰号“白雪公主的棺材”的唱片机。那是1956年,工业设计**Dieter Rams为博朗设计的。Dieter Rams提出了“少即是多”的设计原则。这台唱机一改老式唱机木制家具式的外观,是德国博朗工业的传奇作品,后来苹果公司的产品设计语言就是以它为蓝本的。还有一把在曼谷古董市场发现的美国Stanley Co.公司的木工刨,设计精巧,可以通过杠杆结构调节底部弹性金属薄板的曲度,形成不同半径的曲面,加工出不同半径的内弧面造型。
但绝大多数展品其貌不扬,它们包括各式各样的刀具、吹风机、打字机、熨斗、热水壶,五花八门。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主人一视同仁,定制展示柜,请来摄影师为藏品拍摄“xx照”,分门别类进行整理,考证年代,制作标签。这些年,杨明洁花了大量时间亲自整理自己的收藏,他乐在其中。事实上,以工业设计师的眼光,他也从中收获良多。一个展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熨斗。以时间线来看,早期的熨斗不管来自中国还是马六甲,都盛炭加热,而后加热方式不断改进。以空间线来看,早期,不同地区的熨斗形状各不相同,但随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船型,一直延续到今天。透过这些,他洞悉着过去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某个年代的材料工艺,甚至于整个工业设计的流变。
榫卯的重构
逐渐地,杨明洁开始琢磨一件事情:为什么在所有的藏品中,鲜有中国的工业产品?与此同时,不多见的中国制造总有同一种尴尬。他收藏了两把老式电吹风,一把是德国造的,一把是中国造的,外观一模一样,德国的很重,中国的很轻。Mini Cooper的后面陈列着两台摩托车。其中一台国产的长江750是旧藏,另一台1953年产的宝马R51/3摩托车是今年买到的。当这台宝马运到展厅,杨明洁发现,两台摩托车非常相像。他查阅了资料,才知道苏联人翻制了这台宝马,而长江750则是对苏联产品再翻制。
杨明洁在博物馆里制作了一条对比时间轴。上方列举了各个时间节点上中国发生的历史事件,下方则是西方对工业设计具有重大影响的事件。一目了然的,18世纪60年代,英国工业革命爆发,大量新的工艺和材料诞生,推动了产品设计的革命,催生了一系列新的工业产品以及新的审美价值。中国的时间轴上则出现了巨大的断层:新中国成立前,国家连年战乱,工业基础薄弱。新中国成立后的计划经济时代,没有市场竞争,也就不需要设计。改革开放之后,西方的强势工业文化进入中国,中国企业忙于代工,接着是山寨。对于产品设计的需求依然很弱。中国设计直到2000年以后才慢慢有了起色。
这些发现和杨明洁这些年回国创业的感触相呼应。“断层”解释了为什么中国设计在国际舞台上缺少身份认同。人们会用“精确”概括德国,用“简约”来概括日本,中国设计的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设计在中国不值钱”。“设计和新材料、新工艺的发展密切相关。”1959年,丹麦工业设计师维纳·潘东(Verner Panton)根据人体曲线设计了一把S形单体悬臂椅,但当时没有材料可以解决这把椅子悬臂设计的支撑问题,直到1968年,潘东找到了一种叫强化聚酯的塑料,把设计稿变成可以批量生产的一体成型的实体产品。“潘东椅”作为世界上第一把塑料椅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中国没有经历这一系列的过程,我们最终看到的是一个结果。一把一模一样的塑料椅子,还是山寨的!在淘宝上花一两百块钱就能买到。我们没有办法去判断一个好设计,它的价值究竟在哪里。这导致的结果是:我们的审美被限制在一个初级的层次。面对一个产品,我们只关心物质本身的价值——一只手提包,鳄鱼皮做的一定是贵的,但很可能在日本,一只纸制的包更为昂贵。”
Y型支架系统可以被随意拼接、自由组合
“舍器之形,取物之道”
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在设计中何以体现?这个问题实难回答。回国以后,杨明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设计现代工业产品,冰箱、智能硬件、飞机内舱等等。2013年,他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机会——马来西亚的华人品牌皇家雪兰莪邀请他设计一套茶具。雪兰莪创建于1885年,以高质量的手工锡器闻名于世。杨明洁去马来西亚的工厂寻找灵感,那是他第一次涉足传统手工艺。“他们有个很大的博物馆,工厂跟博物馆是连在一起的。我的第一个感触是,他们在130多年里面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用锡来制作各种各样的东西。吉隆坡号称世界的锡都,当地有锡矿,这是皇家雪兰莪诞生的资源基础。他们的手工艺确实非常精湛,工厂里的工匠有很多都已经干了几十年。”后来,杨明洁为皇家雪兰莪设计了一套名为“知竹常乐”的茶具,在锡镴工艺基础上,融入了竹子的材质、语义与纹理,实现了防撞和防烫功能,获得了2013年度美国IDEA设计奖。
这次经历为杨明洁打开了一扇大门。他被传统造物的美所吸引。“工业产品追求大批量,标准化。很多传统手工艺使用金属、皮革等真实材料,非标准化的手工质感是现代工业无法实现的,给人的感觉很温暖。这种审美价值就好像我喜欢旧物,它们有人的使用痕迹,有岁月留下的氧化痕迹,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更让杨明洁感慨的是,用传统的材料、传统的工艺,皇家雪兰莪的很多产品看起来却一点都不传统,他们邀请全球的设计师为他们做设计,很多产品非常现代。后来,杨明洁走访日本高冈的传统金属加工作坊,发现这些作坊成为成熟的产业链中的一环,帮助更大的工厂完成某个制造环节。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意大利蜚声国际的家具制造业里。“在意大利,再大牌的品牌家具都有很多加工是委托当地的小作坊完成。如果缺少了这些历史悠久的小作坊,其实你没有办法去完成一个非常高品质的产品。”
2015年,杨明洁创办了“羊舍”。他希望在设计中,舍弃内心过度的物欲,舍弃外在空洞、喧嚣、符号化的表面形式,解构表象背后器物诞生的逻辑,简而言之就是“舍器之形,取物之道”。“筷子、马褂和旗袍都是我们的传统设计。现在只有筷子流传下来了,为什么?因为筷子依然符合当下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审美情趣,旗袍或许依然符合当下人们的审美情趣,但已不符合当下的生活方式,所以只出现在某种特定的场合,而马褂两者皆不符合,就进了博物馆。”
2015年,杨明洁去云南腾冲考察当地手工艺。项目团队来到荥阳花伞的非遗传承人郑映海家里。郑家制作油纸伞的技术与300年前的几无分毫差别。油纸伞取材于当地,伞骨、伞撑选用腾冲的金竹;伞柄、伞头是木料;伞面使用腾冲宣纸。油纸伞工艺精湛,造型优美,然而,杨明洁和他的团队“试了半天,发现这把伞很重,在现代工业制造的金属骨架尼龙伞面前它已没有任何优势”。传统造物还有没有其他可能?这对杨明洁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这个设计过程跟我们日常的工业设计很不一样,因为它是没有参考的。如果是设计一台手机,我们很清楚目标客户、成本、人机交互以及用户体验需求,一步一步往下推导就行。但面对一种传统工艺,一切改造都没有基准,我们只能不断地试错。”
设计进行了三个月,杨明洁突然意识到,油纸伞的优势在于它的审美价值:光线穿过没有上漆的纸质伞面和疏密有致的伞骨结构,投射出一道光亮一道阴翳,非常漂亮。又经过了三个月,三根简洁的木质支撑架起一只油纸伞的伞面,一盏名叫“竹之光”的落地灯诞生了。油纸伞的挡雨功能不复存在,结构之美却得到了完美的表达。2018年的9月,杨明洁把“羊舍‘虚山水’茶室”搬到了北京的瑜舍酒店。卢森堡驻华大使看到了“竹之光”落地灯,一下买了三盏。现在,郑家依然在为羊舍承担“竹之光”的伞面制作,一些家庭成员重新捡起了这门手艺。
杨明洁和他收藏的1971年产第一代Mini Cooper(刘峰 摄)
2016年,稀捍行动公益组织在全球范围邀请知名设计师,每人选择一种南京当地传统工艺进行重新设计。这一次,对家居设计感兴趣的杨明洁把目光投向了榫卯。杨明洁记得,自己第一次对中国传统造物的关注就是从家具开始的。那时,他在德国进行毕业设计,导师提醒他,中国的板凳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设计,一个平面四条腿的支撑结构具有很多可能性。杨明洁在毕业设计中把板凳的木板换成了铝型材,以此为基础开发了各种附加结构,为一个德国的办公家具品牌设计了一套完整的家具系统。10年后,他又设计了一系列由松木制作的“板凳上的风景”,以板凳为基础构建,延伸出小桌面、靠背、衣帽架、沙发等不同版本,但这些尝试都没有涉及榫卯这种中国特别典型的家具制作工艺。
南京曾是中国明朝的国都,而明代的家具又是中国设计的一个高峰。杨明洁考察了南京当地与榫卯相关的家具工坊与历史建筑。他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我要取的是这个结构,而不是古代的这张椅子的外形。外形的诞生与那个时代的人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有关。明代的官帽椅,坐面和靠背几乎成直角。在那个时代,它放在客厅里,杨员外招待赵员外,强调的礼仪就是正襟危坐。那时候还有专门为女子设计的椅子,可以让人半倚靠,也是保持一个仪态。当时的生活方式要求这样的坐姿,才会产生这样外形的家具。我们今天不存在这种生活方式,模仿形式是很可笑的。”
最终,杨明洁制作了一把外表上丝毫不拘于传统的折纸状的椅子。椅子的靠背、座面、扶手由一组不同角度的平板构成,用燕尾榫相互连接构成整体。椅面与靠背的设计符合人体工学的三维曲面,可以覆盖毛毡、皮革等软垫,实现不同的软硬度,椅腿也可更换木质与金属两种不同的版本。
杨明洁为皇家雪兰莪设计的“知竹常乐”(刘峰 摄)
审美:创新与回归
我拜访杨明洁的这天下午,他正在和设计团队开会。桌上摆放着一些微型的“Y型支架系统”。他告诉我,“虚山水”是Y型支架在大空间上的应用,现在他在尝试将它缩小,制作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杨明洁说,“虚山水”的尝试让他发现了一种新的美学价值。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是数字文明的时代了。虚山水之“虚拟”部分所指的是Y支架所代表的数字文明特征:人工的、虚拟的、高效与精确,细胞化单元体可不断解构、重组,呈现网络化结构。
“虚山水”所对应的“真实”的部分是苏州园林所代表的人文主义特征:自然的、真实的、情感与写意、会随着季节生长或凋零。
但换一个角度想,我们的前一个时代——工业化时代的生产是大批量的**,而数字化时代,柔性化、小批量的数字加工工艺使得设计师变得更为自由,不再受工业文明时代制造工艺的束缚,极简不再是唯一的标准。繁琐产生了新的形式,但非农业文明手工艺时代的繁琐,而是一种有规律变化的不断**,这符合数字制造的运算特征。这也使得在数字文明时代所呈现的设计可能比起工业文明时代有了极大的多元性与丰富度。
数字文明时代的这种特征恰恰和手工艺时代很像,它们之间又产生了一种连接。数字文明与传统人文是对抗还是融合?在“虚山水”庭院中,这两者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融合,杨明洁兴致勃勃,“这是我现在非常感兴趣的一个点:能不能把数字时代的一些制造工艺与传统的制造工艺结合在一起?我会做这方面的尝试”。
羊舍的成功,让许多人关注杨明洁设计中对于手工造物的思考。但他坦言,他讨厌“新中式”这样的词。“作为一个设计师,设计首先应该满足一个个体的人的需求,这个人可能是中国人,可能是美国人,也可能是德国人。我从不会把‘设计一个看上去很中国的东西’当作设计的目标。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在设计中的体现,必须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每个国家或者地区设计的风格其实都是受历史人文、地理环境以及当地族群审美的影响,慢慢地演变过来的,不可刻意而为之。”
杨明洁观察和研究日本设计的源流,几次拜访日本当代著名工业设计师村田智明。对话总是会从400多年前千利休的茶道开始。受禅宗影响的茶道追求“侘”(wabi)与“寂”(sabi),坚持一种未完成、静寂的美学。而当代日本的设计,从深哲直人的八分目到堀口彻的在使用中达到完美,从村田智明的火柴灯到安腾忠雄的清水混凝土,没有人在刻意呈现日本风格,却无一不受静寂美学的影响。
不久前,日本设计**原研哉到访杨明洁的博物馆。他看着杨明洁制作的中国与西方的对比时间轴,问:是否有宋代的?“之所以他会问到宋代,是有原因的。宋代是中国极简美学的开始,也是中国文明的一个高峰。宋代国画的留白,瓷器上追求圆、方、素色的单纯质感是中国极简美学的代表。”杨明洁说,“极简是一种经过抽象的,更高级的美学。但在今天,国人似乎已丧失了这样的审美与创新的能力,只能膜拜中国古人或是以日本为代表的当代东方美学。”
在杨明洁看来,一个丑陋的设计反映的是一个丑陋的社会,反之亦然。“有些时候我们喜欢特别繁复的东西,喜欢贵重材料堆砌外露的东西,认为那才是价值体现的。我觉得它其实是源自于我们内心的不安全感,我们希望表达一种富足感,或许因为我们贫穷的时间太久。当你足够富足的时候,你其实会做减法。我们现在正在做减法。中国接下来会面临一个文化复兴的阶段,这个时候我们会重新去回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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